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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的希望与爱系列活动/希斯希】Äventyr(上)


——上一棒@LiangKi粮旗 

——下一棒@兔毛一碗粥 

04:00


• lc希斯希相关,有艾拜提及,还有可能有艾撒的续篇…

• 是和大人们一起脑出来的很可爱的鸟人pa,非常可爱!中间的插图也是阿粮画的…!谢谢阿粮,你是个好阿粮!!

• 全文4.3w+,分上下两部分放出!




〈00〉


我这样频频地梦见你,

梦见我走了这样多的路,说了这样多的话,

这样地爱着你的影子,

以至从你,再也没有什么给我留下。

——德斯诺斯《最后的诗》





〈01〉


  我的老师,一位生物学家,谢菲尔德大学的教授、研究生导师,看上去无比绅士的英国人——是个恋物癖。

  还恋的是罐头。

  撒加站在打开的保险柜前,惊愕地看了看柜子里精致的盒子,又看了看手上写着『金纳拉斯』的罐头。

  ……毕竟除了恋物癖,谁会用一个罐头的名字做保险柜的密码啊。


  撒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老师阿斯普洛斯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彼时他刚刚踏入谢菲尔德大学,主修基因学。那天的谢菲尔德下着小雨,阿斯普洛斯教授拨开蒙蒙的雨雾来为他们这些大一的新生讲授基因组学的课程。

  生物学教授深蓝色的眼睛如同月光下的爱琴海一般深邃——他是那样优雅、从容,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一股清冷的气质,像个地地道道的英国绅士。

  他常常是独来独往的,胸前坠着一个精致的银质哨笛。能排到他的课程或许是撒加三生有幸,毕竟这位生物学教授不会经常在学校里出现,而是更乐意于将更大把的时间用在南美洲的森林里——去研究那里尚未被人发现的物种。

  学生们之间流行着阿斯普洛斯教授曾在某个秘密研究所工作的传言,但从未有人敢于去验证过这件事的真伪,阿斯普洛斯本人也对此事置若罔闻。传言一年一年地流传下来,等到撒加着手开始准备保研事宜的那年,阿斯普洛斯曾在研究所工作这件事已经在学生之间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你了解「金纳拉斯」吗?”面试当天,听完撒加对于题目的完美诠释,阿斯普洛斯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向他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金纳拉斯』?撒加联想到那个小众冷门的罐头品牌,但这又和他们正在面试的生物学专业有什么联系?

  阿斯普洛斯的指尖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听得撒加心头一紧。他从未听说过被称作『金纳拉斯』的物种,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抱歉,教授,我不是很了解。据我所知,叫这个名字的只有一种罐头。”

  “这就是你的答案了吗,撒加先生?”

  “是的,教授。”撒加不安地咽了一口口水。

  “好的。”阿斯普洛斯倒是同往日一般从容,“非常感谢你精彩的回答,撒加先生,现在你可以回去安心地等待通知了。”

  关上面试房间的瞬间,撒加感觉头脑发晕重心不稳,险些一个踉跄昏倒在地上。他明明做了充分到不能再充分地准备,但他偏偏不知道『金纳拉斯』这种物种,还在面试的现场口无遮拦地说出『罐头』这种一定会令老师们失望的答案。

  面试的失利没有让撒加心灰意冷,『金纳拉斯』这个词如同飞羽一般,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徘徊。等待面试结果的几天,撒加跑遍了学校里的十余个图书馆,翻阅了近乎所有的生物类书籍,却是一无所获。

  在撒加几近放弃之时,这位好学的学生却收到了来自学校的邮件——他获得了保研的资格。

  在正式成为了阿斯普洛斯的研究生后,撒加也没有放弃寻找『金纳拉斯』这一物种。多方寻觅无果后,撒加的内心经过多次抗争,最终还是选择敲开了导师办公室的大门。

  “教授,我想来向您请教,您面试那天问我的「金纳拉斯」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

  “生物?”彼时的阿斯普洛斯刚刚从南美洲的森林归来,手里还拿着刚刚写好的手稿,“撒加,你多心了。「金纳拉斯」只是罐头,仅此而已。”

  说完,深蓝色长发的生物学教授还变魔术似的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罐印着『金纳拉斯』的罐头,塞到撒加的怀里。至于撒加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阿斯普洛斯教授每年都会向所有参加面试的学生问出『金纳拉斯』相关的问题,便都是后话了。


  但不得不承认,阿斯普洛斯确实是一名很好导师。他不仅精通生物学知识,也熟练掌握多种语言。除了日耳曼语系外,最擅长的便是古图皮语——那是一种很古老的南美语言,通常是亚马逊雨林附近的原住民族在使用。

  在撒加即将获得谢菲尔德大学生物学博士学位的前一年,他与阿斯普洛斯教授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那位看起来不近人情的导师将撒加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接下来的每个周六都要来这里学习古图皮语,一直到他可以熟练掌握为止。说完,一沓厚厚的手稿便被塞到撒加的手里,上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文字。

  撒加并不厌恶学习知识,只是几年下来这样独特的通知方式还是没有令他完全习惯。回宿舍的路上,撒加顺手买了新的本子,为学习这种古老的语言做出准备。离开商店的一刹那,撒加的余光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个黑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附近的小巷里。

  谢菲尔德被称为全英最安全的城市之一,撒加还从未在这里有过被人跟踪的经历——老实说这种体验感非常不好。耳边时不时响起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甚至于学生公寓里每本笔记摆放方式的细微差别,都将撒加笼罩在一种无形的恐惧之中。

  不同于其他学生,阿斯普洛斯似乎也很喜欢撒加,乐于在学习和生活方面为他提供指点和帮助。在某次图皮语课程结束后,这位生物学教授点出了学生的异常。

  “你在担心什么,撒加?”

  “没什么,老师,可能是我最近太疲劳了,总会产生一些被人跟踪的错觉,可能我需要在圣诞节抽出一点时间来休息一下。”或许是不想让老师为自己过多费心,撒加便这样回答了他。

  “这样。”阿斯普洛斯幽蓝色的眼中蒙起一丝阴霾,“那下周六的课程我们先暂停一下,你好好休息。”

  适当的休息过后,那种细微的不适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撒加也开始怀疑那段时间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疲劳,毕竟没有人有理由从他这样的学生身上获取利益。但在那之后,除了上课时间,撒加也鲜少见到阿斯普洛斯——他好像在忙于发表一些新的学术论文。每次进入导师办公室时,撒加都会看见桌子上叠放整齐的手稿,还有桌子另一侧上写着『金纳拉斯』的罐头。

  在撒加毕业前夕,他的古图皮语终于达到了阿斯普洛斯满意的程度,可以结课了。课程结束当天,阿斯普洛斯将自己办公室的备用钥匙赠予了撒加,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一只穿着校服的小熊和一个『金纳拉斯』罐头。

  “毕业礼物。恭喜你,撒加,你完成了在谢菲尔德的所有课程。”说出这句话时,阿斯普洛斯显得很高兴,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下周我就要出发去南美森林进行考察了,很遗憾没办法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没关系,老师,非常感谢您这些年对我的教导。”

  “不必拘束,现在是课余时间。”阿斯普洛斯将一杯温度适当的红茶推至撒加面前,“毕业后准备去做什么?是留在学校继续任教,还是准备去哪个研究所任职?”

  “还没想好,但是前些日子卡伊洛斯研究所向我发来了邀请。我之前从未听说过这家研究所,所以还没有立刻给予他们答复。”说完,撒加从笔记里抽出了那封信,递给桌子对面的阿斯普洛斯。

  展开信件后,阿斯普洛斯的表情愈发凝重,空气也忽地冷了下来。

  “不要去,撒加。”他说,“不要去。”


  撒加从未设想过那将是他同自己恩师的最后一次对话。在撒加毕业后的第二个月,他收到了来自南美的噩耗,阿斯普洛斯在野外观测的过程中不幸坠崖身亡了。

  律师将那位生物学教授的遗嘱还有他不曾离身的银质哨笛递给撒加时,撒加还未完全从悲痛中清醒过来。他想起那串备用钥匙,发疯似的跑到导师办公室,一头扎了进去。

  阿斯普洛斯将整间办公室都留给了他,包括那些他视若珍宝的『金纳拉斯』牌罐头。撒加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找到了遗嘱中提到的保险柜,阿斯普洛斯说他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了那里,但保险柜的密码需要撒加自行破译。

  撒加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地上试了一天一夜,从阿斯普洛斯自己的生日试到学校的建校日期,没有一个能够打开保险柜的大门。

  总不会是罐头吧。撒加斜了一眼那在办公室里无孔不入的『金纳拉斯』,准备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在键盘上输入了它的英文拼写在字母表上所对应的数字。

  随着“滴”的一声轻响,保险柜被打开了,柜子里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还有一罐过期了十余年的『金纳拉斯』罐头。

  打开盒子,里面又是成堆成堆的手稿、一封信和一本观察日记,除此之外还有几根金色的尾羽。撒加拿起其中的一根,在阳光下仔细地辨认,却没有认出它到底来自于哪种飞鸟。




撒加:


  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不要去纠结我的死因,就像我过去常常教导过你的,“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很抱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重复一个同样的谎言,而现在我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告诉你这个真相:“金纳拉斯”不仅是罐头,而且,他们是我十四年前在南美森林发现的一个新的物种。

  盒子里有我关于“金纳拉斯”的手稿和观察日记,现在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了。我信任你,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相信你日后在生物学方面一定能有所建树。但请你一定要保守“金纳拉斯”的秘密,算是我对他微不足道的补偿。

  世界现在或许还有“金纳拉斯”,你可以去观察他们,但切记——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金纳拉斯”的存在,并且和他们保持距离。

  保护好你自己,撒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注:不要与卡伊洛斯研究所有过多的接触。


                                        阿斯普洛斯





〈02〉


  那年的阿斯普洛斯刚好25岁,正在攻读牛津大学的生物学博士学位。也是在同一年,阿斯普洛斯应了他人的邀请,去往英国极北之地的卡伊洛斯生物研究所进行实习。

  实习之余,阿斯普洛斯接到了自己的导师伊利亚斯先生的推荐信。信中的伊利亚斯希望他可以去到南美洲的亚马逊雨林,进行一个长期的实地考察。

  这不是阿斯普洛斯第一次进行野外考察了,来到亚马逊雨林的第一天,年轻的生物学博士和他雇佣的本地向导便在一处避风的山坡旁搭建好了临时居所,在夜晚降临前阿斯普洛斯还用石灰为两人的营地附近画好了安全区。

  第一周的观察还算顺利,阿斯普洛斯用相机记录下了很多自己平时在英国无法实地观察的植物。食物很充足,除了可以食用的野菜野果外,罐头的余量也有不少。

  在亚马逊雨林的第八天,阿斯普洛斯想继续向雨林的更深处探索,却受到了向导的极力阻止。多次交涉无果后,年轻的生物学博士离开了向导,独自一个人走向了亚马逊雨林的深处。脱离本地向导的指引单独行动无疑是一种极其危险且不顾后果的行为,或许也是幸运女神的眷顾,阿斯普洛斯在傍晚时分循着自己做好的记号找回了营地。

  向导已经不知去向了,地上有搏斗过的痕迹,或许是被什么敌人或猛兽袭击了。阿斯普洛斯赶忙去翻找用于储备物资的背包,背包已经找不见了,连带着包里的食物、药品也是一起不翼而飞。

  阿斯普洛斯靠着随身携带的几个罐头和几乎见底的清水又挨过了两天。等到第三天,清水彻底用尽了,罐头也只剩下一个。回忆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阿斯普洛斯决定去附近的小溪过滤一些净水备用。

  雨林的气候复杂而多变,还没走出多远,森林间就升起了蒙蒙的雾气,让阿斯普洛斯迷失了方向。很长时间过去了,阿斯普洛斯也没有找到他印象中的那条小溪。长时间的跋涉让他的体力开始逐渐耗尽,前方是他前几日从未见过的悬崖,悬崖下传来阵阵水声。阿斯普洛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那条小溪远远看起来还算清澈,应该可以过滤出一些可以使用的净水。

  确定好了方位,阿斯普洛斯准备离开悬崖,去寻找一条可以靠近小溪的缓坡。转身离去之时,脚下却忽地一滑,阿斯普洛斯急忙伸出手,想去抓住旁边的树枝。随着一声脆响,树枝断掉了,失去重心的阿斯普洛斯向着悬崖底部坠去。

  事实上悬崖并不高,一个较为强健的成年人从这样的高度落下并不会在第一时间死亡。但在缺少药品和通讯器材的当下,这种被上天授意从而得以延续的短暂生命反而同死亡无异。

  或许奇迹是会发生的。身体在下坠时开始疯狂分泌肾上腺素,阿斯普洛斯的脑海中开始放起了走马灯,他想到他的弟弟德弗特洛斯、想到他的好友哈斯加特、又想到他的导师伊利亚斯先生——想到伊利亚斯那金色的短发和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蓝眼睛。

  金色的、金色的风。

  走马灯被打断了,金色的风迷住了阿斯普洛斯的双眼,耳边传来金属相碰的清脆声响。接着,便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将他托起,揽在怀中。阿斯普洛斯睁开眼,只看见了一片缥缈的白。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温暖而舒适,让他原本紧绷的精神逐渐放松了下来。紧接着,白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他的意识陷入了沉眠。

  再醒来时阿斯普洛斯已经躺在营地的边缘了,正午的太阳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刺痛着他的双眼。身体上没有大碍,头还是有些疼,回忆不起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到的营地。

  或许是向导救了自己一命。阿斯普洛斯起身在营地里寻找向导的身影,但很明显,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人。

  回到自己醒来的地方,阿斯普洛斯这才发现被人堆放在芭蕉叶上的野果——那些果子被人洗得干干净净。在野果的旁边,还有一个用芭蕉叶折叠而成的水舀,里面盛满了干净的水。阿斯普洛斯谨慎地检查了那些野果,都是安全无毒的,这些大概是帮助了自己的当地原住民留下的。

  失去了向导,阿斯普洛斯便要依靠着自己走出这片原始森林。年轻的生物学教授从随身背包的夹层里摸出了指南针,那指南针还是他的导师伊利亚斯在他前些日子过25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经过短暂的修整,阿斯普洛斯决定启程暂时离开亚马逊雨林,至于是再寻一名向导,还是提前结束这次的野外观察就是再议的事情了。

  阿斯普洛斯丢弃了帐篷和部分不重要的生活用品,依着指南针的方向向西行进——那是他来时的路。那个方向有村庄,能够让他找到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工具。

  亚马逊雨林的丛林生长十分旺盛,即使是白天,大部分的光照也无法顺利抵达地面。周围又渐渐弥漫起了稀薄的雾,这让阿斯普洛斯的心中有些不安,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年轻的生物学博士挥刀为自己斩开了一条道路,拨开尚未断裂的枝叶,阿斯普洛斯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块平整的草坪上。清晨的阳光透过那层薄雾,为整片草坪蒙上了一层淡金色。

  金色羽翼的鸟从半空中降落,化作一名栗色短发的青年,赤着脚站在草坪的正中央。不同于阿斯普洛斯前几日见到的南美居民,这个由鸟类变化而成的青年看起来更像是希腊人。他的头上戴着金色的月桂叶编织而成的发冠,金色的颈饰上镶嵌着华美的红宝石,手镯和脚链也都是金色的。

  看到阿斯普洛斯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精灵一般的青年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是在他的面前悠然自在地跳起了舞。阿斯普洛斯没见过那种舞蹈,他的脚步很轻盈,轻薄的白纱时不时地拂过阿斯普洛斯的面颊。谢幕之时,阿斯普洛斯这才注意到他那绑在大腿上的金色腿环,顺着向上看去,阿斯普洛斯的脸蓦地红了——青年白纱制的衣服下摆短得很,只能堪堪盖住他的大腿根,但那家伙里面根本就没有穿打底。或许是刚刚的场景太过神圣,年轻的生物学博士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那随着舞姿外泄的春光。

  栗色头发的青年踮起脚尖,重新化作金色的飞鸟。带着月桂气息的风拂过阿斯普洛斯的嘴角,而后在他的耳边用古老的语言轻轻地留下了一句话。

  “我中意您。”




  

〈03〉


  傍晚时分,阿斯普洛斯鬼使神差一般地回到了营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回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冥冥之中有声音在敦促他:留下来。

  一连好几天都有人为他留下新鲜的野果和清澈的饮水,有时甚至还会有几条新鲜的鱼。阿斯普洛斯从未见过那个送来食物和饮水的好心人,他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好像亚马逊雨林中的雾气一般让人捉摸不定。

  野外观察的第二十天,阿斯普洛斯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见一见那个从不留下任何痕迹的资助者。几天的观察下来,年轻的生物学博士清楚那位送来物资的朋友从不会在他清醒时出现,一切的行为都指明他在避免与阿斯普洛斯直接接触。

  阿斯普洛斯难得在营地待了一整天,几近傍晚之时,才靠在营地边的树干上闭眼小憩——事实上他并未入睡,只是在以这种方式引出那素未谋面的好心人。

  头顶的树冠中传来一针骚动,轻风拂过阿斯普洛斯的面颊,带着淡淡的玉桂的气息。

  来了。阿斯普洛斯猛地睁开眼。

  是一只金色的大鸟,落地的瞬间,鸟足化为人类的双脚。阿斯普洛斯认出了他,是那天在草坪中央跳舞的青年。栗色头发的青年显然也没想到阿斯普洛斯会醒来,一时怔在原地。恍惚间的几秒钟,阿斯普洛斯起身冲到他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

  鸟类幻化而成的青年听不懂他的语言,歪过头看他。随即又笑了笑,摸出一个果子塞进阿斯普洛斯的嘴里。

  “你好像很喜欢这种果子。”他说,“每次我送来的果子你都会吃好多。”

  阿斯普洛斯认出了这种语言,伊利亚斯曾经教过他——古图皮语——那是种很古老的南美语言,现在仍会运用它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多数是南美的原住民。

  “你每天都会来?”阿斯普洛斯用同种的语言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希绪弗斯,我叫希绪弗斯。”青年湛蓝色的眼中亮起了异样的光芒,“你问我的名字。按照你们人类的礼仪,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为恋人了?”

  “人类没有这种礼仪。”阿斯普洛斯很快地否决了,想了想又感觉不对,问道:“你不是人类?”

  “我不知道。但是兄长离开前告诉我,我们是风的子民。”

  阿斯普洛斯没有回答,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他还穿着前些日子第一次相遇时的那套衣服,右腿上的金属腿环在夕阳下反射出金色的光。

  见阿斯普洛斯没有继续说话,自称希绪弗斯的青年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腕。阿斯普洛斯没有松手,顺着力被带到他的面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忽地缩小了,阿斯普洛斯几乎能够感受到希绪弗斯呼出的热气轻喷在自己的脸颊上,痒痒的。

  “你的眼睛很漂亮。”希绪弗斯说,“像午夜时分的天空,我能在你的眼中看到银河。”

  或许是涉世未深的缘故,希绪弗斯的眼睛格外清澈。阿斯普洛斯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自己,二十天的丛林生活让现在的他略显狼狈,但看起来也算是规整。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是夜在降临。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斯普洛斯。”阿斯普洛斯松开了手,告知了希绪弗斯自己的名字。

  久居南美的风之子从未讲过英语,咕噜着嗓子学了半天才吐出了完整的音节。

  “兄长曾经告诉我,名字是人类最大的秘密。”希绪弗斯的眼睛亮亮的,“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那么作为补偿,我也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什么?”

  希绪弗斯摘下脖颈上的银质哨笛,挂在了阿斯普洛斯的脖子上。

  “吹响它的时候我会听到。”希绪弗斯说,“无论你在哪里。”

  夜色中的亚马逊雨林鲜少见到光亮,阿斯普洛斯在黑暗中轻笑了一声,起身去点燃了营地的篝火。火光照亮了阿斯普洛斯的脸,希绪弗斯踮着脚走过来,挨着他的身边坐下。

  看着面前跳动的火焰,希绪弗斯开口打破了沉默:“阿斯普洛斯,你想看星星吗?”

  “嗯?”

  “星星。”希绪弗斯伸手指了指上空,“这里看不到,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看。”

  年轻的生物学博士没有答话,只是把手伸到他的面前。


  阿斯普洛斯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金色的羽翼在希绪弗斯的背后舒展开,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风。他真的不是人类,但也不是普通的飞鸟。阿斯普洛斯想到童话中那些长着翅膀的天使——虽然从他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相信过这种物种的存在性了。

  或许真的如他所言,他是风之子,是亚马逊雨林所孕育的风精灵。

  栗色头发的青年用手臂环住阿斯普洛斯的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要走了。”

  希绪弗斯扇动翅膀,带起一阵强有力的风,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金色。他贴心地选择了一条枝丫较少的道路,抱着阿斯普洛斯穿过层层树冠来到了亚马逊雨林的上空。

  天气晴朗,是满月。月光照亮了那一小片天,颜色同阿斯普洛斯的飞扬长发别无二致。

  “阿斯,你看,那是银河。”希绪弗斯说,“我在你的眼中也见到过。”




〈04〉


  野外观察第二十一天。

  阿斯普洛斯迷离之间感觉胸口好像压了什么重物,呼吸有些困难。帐篷外大概已经是清晨了,阿斯普洛斯睁开眼,看到了枕在他胸口上的希绪弗斯。


  昨夜的兜风结束后,这家伙便缠着阿斯普洛斯,要和他在一个帐篷里过夜。阿斯普洛斯自然是拒绝了他,双子座一向喜好独来独往,礼貌地与所有人保持着舒适的社交距离,更何况是刚刚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或许也不能称他为人。阿斯普洛斯这样想了想,但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的帐篷是单人帐篷,睡不下两个人。”阿斯普洛斯想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没关系的,我可以变成鸟,不会很占地方的。”

  说完,希绪弗斯踮起脚尖,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鸟。他扇了扇翅膀,飞到阿斯普洛斯的肩头,歪过脑袋看着他的脸。阿斯普洛斯赶不走他,最后只能妥协。

  看着希绪弗斯在他的枕边落了脚,阿斯普洛斯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头:“明早之前记得不要变回来。”

  金色的小鸟很愉快地鸣叫了两声,答应了下来。


  但看着现在枕在胸口的毛绒绒的脑袋,很明显,希绪弗斯食言了。希绪弗斯整个人扒在阿斯普洛斯的身上睡得正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双子座等了好久也没见希绪弗斯有醒来的迹象,最后只得从他的怀里抽出手,搓了搓他栗色的短发。

  “醒醒,希绪弗斯。”

  不知道被推搡了多少次,希绪弗斯才从梦中悠悠转醒。

  “阿斯……”

  “不要那样叫我。”阿斯普洛斯的回答显得有些烦躁。

  “为什么?”说完,希绪弗斯打了个哈欠,又黏糊糊地向阿斯普洛斯的身边贴了贴。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个发音在英文里听起来像屁股。

  希绪弗斯不服气似的又咕噜了几声,最后还是应了下来:“好吧。”

  “你快起来,帐篷里住不下两个人。”阿斯普洛斯伸手去拍希绪弗斯的脸,想让他赶快清醒过来,“让你住进来是因为你说你自己会变成鸟,不占空间,你这家伙怎么出尔反尔。”

  希绪弗斯想抵赖,最后还是被阿斯普洛斯一脚踢出了帐篷,金属饰品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这或许是难得的研究机会。阿斯普洛斯回忆着昨晚希绪弗斯从人类化为飞鸟,又从飞鸟变回人类的过程。在这之前,双子座从未见过如此奇事。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决定用镜头和笔将这些新奇之事记录下来。

  简单的洗漱过后,阿斯普洛斯钻出了帐篷。用于保存储备物资的背包前些日子就消失了,相机没有了备用电池,终于在这天宣告退休。生物学博士在随身背包里翻找电池的功夫,他余下的最后的一只『金纳拉斯』牌罐头顺着他的动作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罐头掉落的声音吸引了不远处正在与蝴蝶共舞的希绪弗斯。风之子踮着脚尖走来,拾起地上的罐头,好奇地左瞧右看。

  “阿斯普洛斯,”他说,“这是什么?”

  “罐头。”阿斯普洛斯正忙着写他的观察日记,头也没抬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感觉到了阿斯普洛斯的敷衍,希绪弗斯巴巴地凑了上来,探头去看生物学博士的笔记:“你在写什么?”

  “观察日记。”说完,他捞过身边的希绪弗斯,捏了捏他的脸:“张嘴。”

  仔细看过一圈后,阿斯普洛斯落笔,在日记上写下“与常人无异”几个字。不知为什么,写下这行字后阿斯普洛斯的心中忽地放松了一下。翻看先前的记录内容,准生物学博士这才发现自己还没为自己发现的这种新奇的物种命名。看着身边还在摆弄罐头的希绪弗斯,阿斯普洛斯想了想,最后动笔在日记上写下了『金纳拉斯』这个单词。

  “这个是什么意思?”希绪弗斯凑过来,指着阿斯普洛斯刚刚写下的『金纳拉斯』,好奇地向他发问。

  “是罐头的名字。”阿斯普洛斯回答他,“现在它也可以是你的姓了。”

  “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对吧。”希绪弗斯说,“但是它要怎么读?”

  “Kinnaras,Kin—na—ras.”

  阿斯普洛斯一边说,一边捡起附近的树枝,在亚马逊雨林柔软的陆地上写下『Kinnaras』这个单词。他忽然想到苏美尔人写在泥板上的楔形文字,或许这块写着『金纳拉斯』的土地不久后就会随着亚马逊雨林本身的自我调节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种开创新文明的快感,还是让阿斯普洛斯的嘴角增添了一抹笑容。

  希绪弗斯坐在阿斯普洛斯的身边,模仿着他的样子,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金纳拉斯』这个词。但在阿斯普洛斯眼中,他的行为更像是在临摹。

  “你没写过字?”阿斯普洛斯在栗色头发的青年身边坐下,握住他正在写字的手。

  “上一次写是好久以前了。”希绪弗斯仰着头想了想,说,“兄长离开之后就没再写过了。”

  阿斯普洛斯的心中泛起一丝怜悯,问道:“他离开多久了?”

  “我不知道。”希绪弗斯说,“但是兄长离开之后,河水一共涨起来了十四次。”

  或许是十四年。阿斯普洛斯想了想,又问:“从那之后你一直是一个人?你的同族在哪里?其他的人类也没见过?”

  “同族或许有,但是我没怎么见到过他;人类的话……除了你以外其他的人类就都是些不做好事的恶人了,遇见的话需要赶走他们,这是兄长告诉我的。噢,还有拜奥雷特,有的时候也会在林子里遇到她。”

  “拜奥雷特?”

  “是的,拜奥雷特。”希绪弗斯歪过头看着阿斯普洛斯的眼睛,“她和你的头发一样长,但是没有你长得漂亮。”

  “你这算是夸我吗……?”

  “当然了,阿斯普洛斯!”希绪弗斯伸手捧住阿斯普洛斯的脸,“你真的很漂亮啊!”

  阿斯普洛斯突然感觉一阵肉麻,赶快拍开他的手:“能不能换点别的东西聊聊,我感觉快要吐了。”






〈05〉


  希绪弗斯对这片雨林非常熟悉,和他暂住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阿斯普洛斯不知被他投喂了多少从未见过的野果,还有清洁的水源和新鲜的肉类——风之子对于拉弓射箭很是擅长。叉在黄金箭上烤好的鱼肉撒上不知是何种类的调味料,吃起来味道刚好,还能为人体补充足量的蛋白质,不至于让阿斯普洛斯的野外考察生活过得太过凄惨。

  这天晚上阿斯普洛斯没再让希绪弗斯住进过自己的帐篷,这家伙每次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整晚都会保持鸟的状态,但等到第二天清晨阿斯普洛斯醒来时,也都会毫无例外地看见那个枕在自己胸口的毛绒绒的头。

  第二天天蒙蒙亮,双子座的耳边便传来了呼啸的风声。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晚的阿斯普洛斯愤怒地拉开帐篷,想看看希绪弗斯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醒了,你?”说话的是个女人,年龄看上去和阿斯普洛斯相仿。黑色的长发在脑后被利落地扎成了个高马尾。看了眼阿斯普洛斯身上充满了现代工业气息的黑色T恤,又问:“是人类?”

  这几天和希绪弗斯相处的经历下来,阿斯普洛斯早就对这种问题见怪不怪了,只是看着眼前让人崩溃的场景木然地点了点头。

  帐篷外,两只巨大的鸟正打得不可开交。毛色漆黑的巨鸟用力扇动翅膀,带起一阵强力的热风,点燃了周围的一片灌木和草坪;而另一侧金色的巨鸟也毫不示弱,几个动作之间便呼来了如他的羽翼一般的金色飓风,将火焰死死压制。不太大的露营地里,飞满了因为两只鸟相互争斗而撕扯下的绒毛。

  金色的绒毛恰好拂过阿斯普洛斯的鼻尖,痒痒的,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这个现代人有些狼狈的样子,黑发的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野果递给他。

  “拜奥雷特。”她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指了指那正在煽风点火的黑色的鸟,“那是艾亚哥斯,住在雨林东边的迦楼罗。”

  阿斯普洛斯艰难地消化着太过巨大的信息,头脑有些空白。

  两只鸟打到最后谁也没分出来胜负,最终还是一起落在了地上,变回了人形。黑色的火焰渐渐褪去,留下原地已经被烤得焦糊的树木,剩下的几点火星也被金色的风吹散。阿斯普洛斯终于看清了那个住在雨林东边的迦楼罗,是一个黑发的青年,脸上带着挑衅一般的笑容。另一边金色的鸟也落在了地上,变成了希绪弗斯的样子。

  “你这家伙来做什么,艾亚哥斯!”希绪弗斯毛绒绒的头上现在插满了黑色和金色的绒毛,看起来落魄得很。

  艾亚哥斯冷哼一声,迈大步走到拜奥雷特身边坐下,又把拜奥雷特揽到怀里抱住:“我来关心一下你的近况,看看你这个不会跳舞的笨蛋现在有没有找到老婆——如果现在还没有的话就来嘲笑你一下。”

  “我有老婆的!”希绪弗斯叉着腰,透过他身上轻薄的白纱,阿斯普洛斯发现他浑身通红,大概是刚刚被焰火燎到了,“我已经找到老婆了,真是感谢你这虚伪的关心,现在你这些话对我来说没有用了。”

  “我来这一路上可没看见你的老婆。”艾亚哥斯没急着去理会希绪弗斯的辩解,慢悠悠地吃下了拜奥雷特为他递进嘴里的浆果后,才继续开口,“你这一离开伊利亚斯就哭鼻子的家伙。别等了,蠢货,你亲爱的哥哥再也不可能回来找你了。”

  “你胡说,兄长会回来的!”大概是因为身上出了些许的薄汗,说话间,希绪弗斯的身上腾起了一阵水蒸气。

  两只鸟你一言我一语地在空地上打起了嘴仗,渐渐又演化成揪着头发的互殴。不知从哪飞来的几只黑色小鸟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希绪弗斯的头,又被希绪弗斯用风赶走。等到一边看热闹的拜奥雷特终于起身把两个人拉开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

  “森林东边有来偷猎的人类。”拜奥雷特说。

  “你们又要去杀人。”希绪弗斯赶忙插嘴,试图阻止两个人离开,“偷猎的人类赶走就好了,为什么要取他们的性命啊!”

  “随意踏入迦楼罗领域的人类本来就该死。”艾亚哥斯头也不回地回应他,“我可不像你,仁慈得令人作呕。”

  黑色的羽毛覆上艾亚哥斯的身体,他又变回鸟的模样。等到拜奥雷特灵活地跳到他的背上坐稳后,就扇扇翅膀,向东飞去。羽翼带起的热风带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点燃了阿斯普洛斯身边的枯木。火舌在燎到他那深蓝色长发的前一秒,希绪弗斯连忙唤来轻柔的风把它吹散了。

  看着被毁得差不多的营地,阿斯普洛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长发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着阿斯普洛斯不善的表情,希绪弗斯一时也不敢贸然靠近——毕竟现在这些烂摊子也算是他惹出来的。两个人又僵持了一会,这次是阿斯普洛斯先打破了沉默。生物学博士从早上被吵醒一直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现在正饿得要死,肚子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希绪弗斯好像就在等这个机会似的,踮着脚凑上来:“阿斯普洛斯,你饿了吗?”

  “你这不是废话。”

  栗色头发的青年委屈似的咕噜了几声,挨着阿斯普洛斯坐下。

  “吃的东西都没有了。”他说,“可能是被艾亚哥斯的火烧干净了。”

  阿斯普洛斯没有回应。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两人头顶的树叶又遮住了阳光,阿斯普洛斯才打破了沉默:“你的兄长叫伊利亚斯?”

  “唔,是的。”希绪弗斯回答道,“怎么了,阿斯普洛斯?”

  “没什么……他大概什么样子?”

  希绪弗斯偏着头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兄长的头发是金色的,蓝眼睛,有三四朵小灌木加起来那么高。”

  鸟人青年所描述的相貌逐渐与阿斯普洛斯脑海中的导师相重叠,看了看希绪弗斯的脸,阿斯普洛斯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张蠢脸和自己的导师确实有着七八分相似。

  “你见过兄长吗?”希绪弗斯问。

  阿斯普洛斯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仔细斟酌了一下,才回答他:“伊利亚斯是我的导师。”

  “那你就是受兄长嘱托来看我的了。”希绪弗斯咧开嘴,笑得傻乎乎的,“你就是兄长送给我的老婆!”

  “……啊?”




〈06〉


  阿斯普洛斯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从见到希绪弗斯的第一刻起,就成了这只笨鸟的求偶对象,包括他口中一直念叨的『老婆』也是在指向自己。

  “我是男人。”阿斯普洛斯说,“希绪弗斯,你也是男人,你不能叫另一个男人『老婆』。”

  “但是你长得很漂亮啊,阿斯普洛斯。”希绪弗斯歪着脑袋,用那种清澈的眼神看着他,“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你那愚蠢的脑子能不能思考一点别的东西,只知道找配偶吗?”阿斯普洛斯感觉自己气得冒火,“我真是不理解,『老婆』这个词是你从哪里学来的?谁教的?”

  见他真的在发火,希绪弗斯便垂下眼睛,故意摆出那种很可怜的神态来回答他:“……是从艾亚哥斯那里学来的。”

  希绪弗斯泪眼汪汪的样子让阿斯普洛斯感觉一时语塞——这家伙虽然因为鲜少与人接触而单纯得很。但好在他的脑子还是灵光的,学东西也很快,意外地算得上是一种智慧生物。

  没听到阿斯普洛斯回话,希绪弗斯悄悄抬起眼睛想要看一下他的反应,目光却很不巧的和阿斯普洛斯碰到了一起。栗色头发的青年心头一紧,赶快低下头去,又做出那副委屈的样子来给他看。

  两个人又沉默了好久,空荡荡的露营地里只能听到鱼肉被火焰烤熟时发出的噼啪声。

  希绪弗斯伸手,把那根叉着烤鱼的箭矢从地上拔起来。那上面早就撒好了他自己调配的佐料,味道闻起来十分诱人。直接入口或许会有些烫,金色的风便被风之子呼唤而来,烤鱼的温度降到了合适的范围,随后便被他递到了阿斯普洛斯的面前。

  阿斯普洛斯还有余气未消,至于是因为希绪弗斯叫他『老婆』、还是因为希绪弗斯执意要用『漂亮』这个词来描述他,就是不得而知的了。他原本想把头偏过去,不理会面前的希绪弗斯,奈何烤鱼的香味太过诱人,再加上自己早就饿了一天,阿斯普洛斯还是接过了那条烤鱼为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

  “有点烤糊了……”希绪弗斯的声音小得几乎微不可闻。

  “哦,那你干的可真漂亮。”

  这天晚上阿斯普洛斯怎么也没有同意希绪弗斯变成小鸟和自己睡在同一个帐篷,不管希绪弗斯用怎样可怜的眼神哀求他都没有再心软。


  阿斯普洛斯难得睡了个没有人打扰的好觉,这已经是他在这片雨林进行考察的第二十七天了。

  看了看不远处被群鸟簇拥,并且随着鸟鸣声摆腿扭腰、摇动臀部跳着桑巴的希绪弗斯,阿斯普洛斯抽出笔,开始在观察日记上写下新的记录:『金纳拉斯』,人类形态时身体高度灵活且极具柔软性,有跳桑巴的习性(或许是受到当地居民的影响)。这种生物或许具备与鸟兽交流的能力,是否能够感召其他鸟类尚且存疑。

  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且该物种具有学习能力,智商与人类相仿或高于人类。

  一句话结束,刚好希绪弗斯那边的桑巴也跳到了结尾。风之子抬手送走了他的每一位观众,最后化作金色的小鸟,轻轻落在阿斯普洛斯的左手手腕上。那一瞬间,阿斯普洛斯忽地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铅笔为金色的小鸟画下一张速写。

  落下最后一笔时,希绪弗斯还停在他的腕上。想到日后研究或许还需要用到,阿斯普洛斯便毫不犹豫地伸手拽下了他身上的几片尾羽。忽然失去尾羽的希绪弗斯感到屁股一凉,痛叫着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这可是我新换的尾羽!”

  “那又怎么样?”阿斯普洛斯明显毫无悔意,“给我几根又怎么了?”


  第二十九天,阿斯普洛斯开始教希绪弗斯讲英文。这只是为了测试他的学习能力,生物学博士这样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他学得很快,没过多长时间就学会了基础的口语,能简单地和阿斯普洛斯用英语交流。

  太阳落山后,两个人坐在亚马逊雨林高高的枝桠上吹着晚风。今晚的夜空格外晴朗,月光映射在希绪弗斯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阿斯普洛斯。”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会离开这里吗?”

  阿斯普洛斯顿了一下,回答道:“会,但不是现在。”

  “离开之后,你会忘记我吗?”他又问,“你在外面应该认识很多人吧。”

  “……不会的,希绪弗斯。”

  希绪弗斯那双蔚蓝色的双眼里满是笑意,金色的风在阿斯普洛斯的嘴角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爱你。”

  “我知道。”

  “为什么不说你也爱我?”

  月色下,阿斯普洛斯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答。


  进入亚马逊雨林的第四十天,阿斯普洛斯的野外考察进入了尾声。生物学博士一早就起床开始整理营地的物品,以免留下的垃圾破坏雨林生态环境。

  希绪弗斯坐在附近的枝桠上专注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风之子不懂这些,也不想为阿斯普洛斯添麻烦。时不时有小鸟从树丛中飞出,在他的身边鸣叫盘旋,等到阿斯普洛斯整理完毕时,希绪弗斯已经踮着脚尖在鸟群中起舞了。

  午后时分,希绪弗斯牵着阿斯普洛斯的手,一路上哼着他之前从未听到过的歌。在群鸟的簇拥之下,阿斯普洛斯被他送至了雨林的边缘。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阿斯普洛斯。”临别前,希绪弗斯依依不舍地握紧了他的手,“你还会回来吗?”

  阿斯普洛斯转过头,回答他:“我会的。”

  “如果你想见我,就吹响你的哨笛,不论在哪里吹响它我都可以听到。”希绪弗斯凑上去,用鼻尖轻轻地蹭他的脸颊,“只要你吹响它,我就来找你。”

  “从这里到英国太远了,希绪弗斯。”

  “距离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是风的子民,你忘了吗?”

  丛林外吹来的风拨动了两个人的头发,阿斯普洛斯站在风中向他告别:“我该走了。现在再不出发就赶不上去港口的车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身后的希绪弗斯叫住了。

  “还有事?”阿斯普洛斯回过头。

  “没什么。”希绪弗斯说,“只是想问你……『我想你了』在英语里怎么说?”

  难得想捉弄一下他,于是阿斯普洛斯忽地笑了:“『I'm a fool.』

  希绪弗斯自然没有发现端倪,他又问:“你可以写给我看吗?”

  阿斯普洛斯答应了下来,从随身的观察日记上撕下最后一页纸,在上面写下那句话递给希绪弗斯。

  告别希绪弗斯后,阿斯普洛斯顺着小径走了很久。前方已经能看见河流和公路的影子,再往前,就是现代社会了。

  “我会想你的。”希绪弗斯的声音乘着风飘进阿斯普洛斯的脑海中。阿斯普洛斯回头,没有看见那个密林间的白色身影,只看见了逐渐飘散的金色微风。




〈07〉


  等到阿斯普洛斯再次踏上英国这片土地时,已经是接近秋天了。回到研究所之前,他先去探望了住在北约克郡的弟弟德弗特洛斯,又回到自己的母校打算去寻找自己的导师伊利亚斯。

  伊利亚斯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桌子上也有一层薄薄的积灰。在学校里打听了一圈,阿斯普洛斯这才从一个叫笛捷尔的学弟那里得知,早在两周前,这位博士生导师就失踪了,连带着一起不见的还有他的妻子阿尔柯丝。

  阿斯普洛斯想起那个在雨林中起舞的身影,但与希绪弗斯有关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离开牛津前,阿斯普洛斯去导师的家里拜访了他的家人,那个孩子只有十三岁,长得和希绪弗斯像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名叫雷古鲁斯的孩子有着一双遗传自家人的蓝眼睛,那种蔚蓝色清澈见底,纯粹且不带一丝悲伤,只是说着诸如“父亲和母亲只是回归大地了”这类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再回到坐落在桑德内斯市郊的卡伊洛斯研究所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阿斯普洛斯最终还是没有公开那份『金纳拉斯』的观察日记,新物种的发现固然是对学术界与生物界有意义的,但这二十余天的观察下来,阿斯普洛斯的心里也清楚,希绪弗斯不过只是一只擅长唱歌跳舞,顺带着从偷猎者手中保护雨林的笨鸟。

  趁着实验室四下无人的间隙,阿斯普洛斯也用之前在希绪弗斯身上采集的尾羽分析了他的DNA序列,并没有发现它们与平常的鸟类存在很大的异处;而由人类形态希绪弗斯的头发所分析得到的DNA图谱又与普通的人类近乎一致。思考之际,实验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阿斯普洛斯迅速地将那些文件收进随身的档案袋里,一转头便对上了那张殷勤的笑脸。

  “呦,小哥。”目光相接之时,对面先开了口。

  “下午好,梅菲斯特先生。”看清了来人,阿斯普洛斯很礼貌地向那个黑发的中年男子问好。

  梅菲斯特生着一张典型的东洋人的面孔,据说他在日本的名字叫做杳马,梅菲斯特则是他来到德国后取的新名字。前些日子就是他来到牛津大学闲逛时看中了阿斯普洛斯的才干,央求着他来到卡伊洛斯研究所任职。但一段时间的共事下来,阿斯普洛斯越发觉得自己没办法和这个叫做梅菲斯特的人良好地相处——这个人时常给他带来一些不好的感觉,阿斯普洛斯常常会感觉到他在暗处监视自己,而这种不适感恰好是从伊利亚斯发消息委派阿斯普洛斯去亚马逊雨林考察时开始的。

  “别这么冷漠嘛,小哥。”说话间,梅菲斯特的目光时不时地在阿斯普洛斯的文件袋上扫过,“这个时间还没回家,在研究些什么?”

“没什么。”阿斯普洛斯不想和他发生冲突,也不想让他知道关于『金纳拉斯』的任何事,“如果没有什么其他工作的话,我就先去签退了。”

  阿斯普洛斯擦着他的肩膀离开实验台,心里想着等到实习期结束一定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双子座看不到的地方,梅菲斯特的目光聚在了他胸前的银质哨笛上。

  “新项链很好看哦。”

  阿斯普洛斯没有回应他,关上实验室的门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阿斯普洛斯按部就班地完成着因野外考察而堆积如山的实验项目。与平时不同的是,他的工作台上常常会出现一些热带作物的叶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近乎辨识不清的英文。

  『I'm a fool.』

  阿斯普洛斯又想起了那亚马逊雨林中飘渺的身影,他踮着脚在自己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身上的白纱时不时拂过阿斯普洛斯的面颊。

  十月末,设德兰群岛的天气早就开始转凉了。阿斯普洛斯脱下做实验时穿着的工作服,换上了自己的外套,打算离开实验室去呼吸一下室外的新鲜空气缓解心情。北面的天空可以看到极光,很是浪漫。阿斯普洛斯走到附近唯一一家便利店里买了杯现磨咖啡,站在窗前向北方眺望。

  几个月下来,阿斯普洛斯早就养成了在大脑放空时摩挲哨笛的习惯。远望极光之余,深蓝色长发的生物学博士习惯性地向胸口的位子摸了摸,却冷不防地扑了个空。阿斯普洛斯心头一紧,急忙在外套的口袋里翻找,也是没有结果。

  顾不上休息和望风,阿斯普洛斯三步并作两步便赶回了实验室。实验室的门虚掩着,被阿斯普洛斯一把推开。屋里的黑发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手里的东西也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梅菲斯特先生,您在我的实验台前做什么?”阿斯普洛斯眯起眼睛,向这位不速之客表达自己的不满。

  “呦,你回来了,小哥。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的实验进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叫梅菲斯特的男人笑得游刃有余,迅速俯下身拾起了掉落在地的钢笔。越过他,阿斯普洛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实验台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我记得实验室要求写明了未经允许不可以随意触碰他人的实验器具。”阿斯普洛斯的语气冷冷的,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希望身为总负责人的您,也要好好遵守这条规则,梅菲斯特先生。”

  梅菲斯特还想同他再寒暄两句,对上阿斯普洛斯冷厉的目光,还是悻悻地离开了。阿斯普洛斯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门外走远,才回到自己的实验台前。银质的哨笛还躺在实验台的角落里,与阿斯普洛斯离开时摆放的角度并不相同,上面似乎还留有那个东洋人尚未散尽的体温。阿斯普洛斯打心底厌恶那个笑嘻嘻的东洋人,抽过实验室里清洁用的纸巾,把哨笛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





〈08〉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窗外不再飞来歪歪扭扭写着『I'm a fool.』的树叶,或许是那只笨鸟为自己求得了真正的配偶,早就把回归人类社会的阿斯普洛斯忘掉了。实验休息的间隙,阿斯普洛斯也会频频望向窗外,天空中飘起的雪花被街上的路灯染成金色,像极了亚马逊雨林深处那阵金色的风。


  “嗯,余下的工作还有很多,今年圣诞节我就不回家了。”阿斯普洛斯正坐在公寓的窗前,与远在北约克郡的弟弟德弗特洛斯通电话,“下次假期在明年二月份,一直到三月份才会结束,这段时间我会回家休息,我亲爱的弟弟。”

  “……”

  “明年五月份我在这里的实习期就结束了,德弗特洛斯,你知道,我讨厌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有那个该死的东洋人。”说完,阿斯普洛斯抬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先这样吧,我要出去买些食材做晚餐了,有时间我会再打给你。”

  挂断电话,阿斯普洛斯便穿上厚外套离开了家门。设得兰群岛人烟稀少,一趟采买往往要花上很长时间,等到独来独往的生物学博士采购完毕,在距家最近的公交车站下车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下弦月在夜的映衬下更显苍白,阿斯普洛斯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小路上。英国极北之处的小岛入夜后的气温较北约克郡和牛津低上很多,一阵海风吹过,裹挟而来的寒意让阿斯普洛斯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外套。

  透过口中呼出的雾气,阿斯普洛斯看向了悬在夜空中的月亮,好像有什么东西自西南方向飞来。或许是自己眼花了,阿斯普洛斯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才辨认出那黑影大概是一只鸟。好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样,那在低空盘旋的身影越来越向他靠近,向着阿斯普洛斯的方向俯冲而来。巨鸟金色的羽翼带起的冷风吹乱了阿斯普洛斯深蓝色的长发,阿斯普洛斯却只是定在原地没有动,或许是出于某种直觉,他认定这只金色的飞鸟不会伤害他。

  巨鸟狠狠地摔进了阿斯普洛斯的怀里,金色的羽毛渐渐褪去,露出人类的双手环在他的颈上:“阿斯普洛斯,我听到了,我听到你吹响了哨笛。对不起,我来得这么晚。”

  “希绪弗斯?”阿斯普洛斯有些惊讶,“你怎么……”

  来自热带雨林的青年还穿着他那套轻薄的衣物,在这靠近极北之地的岛屿上把鼻尖冻得通红,环抱着阿斯普洛斯的双手也不住地发抖。他明显瘦了很多,跨越五千五百多英里、甚至距离更远的飞行,在风之子的身上也留下了痕迹。

  “啧。你快变回去,希绪弗斯,这里太冷了,你会感冒的。”

  希绪弗斯不想松手,但最后还是抵不过冬日的寒风,变回了巴掌大小的金色小鸟,被阿斯普洛斯揣进了围巾里。


  等到阿斯普洛斯打开家门时,金色的小鸟已经窝在围巾睡着了。收纳好买来的食材后,阿斯普洛斯又从衣柜里挑出了几件自己没怎么穿过的衣物,准备留给希绪弗斯化为人形时穿着保暖。

  希绪弗斯是被晚餐的香味唤醒的。头脑清醒过来后,金色的小鸟褪去羽毛,变成二十余岁的青年,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金色饰品从卧室出来寻找阿斯普洛斯的身影。

  “醒了?”阿斯普洛斯刚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约克郡布丁,回头就看见穿着那一身薄纱的希绪弗斯,“床头给你放了衣服,去换一下。”

  衣服上有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变成人类的希绪弗斯穿上尺寸刚好合适。等到他再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晚餐已经摆上桌了,烤牛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是希绪弗斯一个人住在亚马逊雨林时从未见过的。

  “会用刀叉吗?”阿斯普洛斯示意希绪弗斯在自己的对面坐下。

  希绪弗斯摇摇头,开口讲出了流利的美式英语:“不会。”

  地道的美式英语让阿斯普洛斯感觉有些意外,但也还是起身为他做出了用刀叉用餐的示范。

  “什么时候学的英语?”阿斯普洛斯的手握在希绪弗斯的手上,一起重复着切开布丁的动作。

  栗色头发的青年听了笑得傻兮兮地,回答他:“在来的路上。”

  “来的路上?”

  希绪弗斯点点头,想继续和他讲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却被阿斯普洛斯用手势阻止了。

  “吃饭的时候不要多说话,希绪弗斯。”他说,“等你吃好了再和我慢慢讲。”


  晚饭过后,希绪弗斯的手里捧着暖暖的红茶,窝在窗边的椅子上同阿斯普洛斯分享自己的见闻,从雨林里的艾亚哥斯一直讲到海上航行的船只,和坐在它们上面的、讲英语的人。话至一半,靠北侧的窗子泛起了淡淡的极光,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这种仅存在于极圈附近的自然现象还是让希绪弗斯感觉新奇。深蓝色的夜空下,淡绿色的极光渐渐变成了粉色,这是连本地人都极少看见的。

  “这种极光躺下来看很漂亮的。”先前一直沉默的阿斯普洛斯忽然开口,“维京人称这些极光为女武神瓦尔基里的盔甲。在他们的传说中,一起看到极光,就能得到永恒的爱情。”

  “那我们算是一起看到了极光吗?”

  阿斯普洛斯端起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或许吧。”





〈09〉


  “其实我没有吹响哨笛。”阿斯普洛斯说。

  “但是我听到了。”希绪弗斯回答他,“这种哨笛的声音很特殊,我是不会听错的。”

  阿斯普洛斯不再答话,默默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可疑之处。他想到十月末在自己实验台前鬼鬼祟祟的梅菲斯特,那天他也是他唯一一次做实验昏了头,把哨笛落在了别处。

  “阿斯普洛斯?”

  希绪弗斯的声音将阿斯普洛斯从回忆中稍稍拉回。鲜少与人接触的希绪弗斯心思单纯,像一张崭新的白纸,阿斯普洛斯并不想让他作为人类过多地卷入复杂的现代社会,更何况是作为『金纳拉斯』这种新物种的方式融入。对于亚马逊雨林而言,希绪弗斯只是一只会唱歌跳舞的风之精灵;而对于复杂又险恶的人心,『金纳拉斯』则象征一笔罕见的财富——毕竟世上仅有一只的新物种为人带来的诱惑与价值将是无限的。

  或许是出于对希绪弗斯爱意的反馈,也有可能是出自于对接近人类的智慧生物的怜悯,阿斯普洛斯不希望看到那种景象。年轻的生物学博士将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藏了起来,试图用这种方式隐瞒『金纳拉斯』存在的证据,但却怎么也没料想到那银质的哨笛会被他人吹响、更没想到希绪弗斯真的会远渡重洋来这近北极圈的小岛来寻找自己的恋人。

  “阿斯普洛斯?”希绪弗斯又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怎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阿斯普洛斯回答他:“没什么。飞了这么长时间你也很累了吧,早点休息。”

  设得兰群岛的冬夜很漫长,最久时能达到二十小时。

  那一夜,阿斯普洛斯想了很多。


  希绪弗斯就这样暂住在了阿斯普洛斯的公寓里。早上五点半,窗外的天空还黑着,阿斯普洛斯便已经起床准备出门工作了。看了眼团在被子里还睡得正香的希绪弗斯,阿斯普洛斯想了想,还是把他叫了起来,简单地叮嘱了下午饭在冰箱的位置还有它的加热方法。确认希绪弗斯真的学会后,阿斯普洛斯才稍稍放心了些,自己一个人踏着尚未褪去的夜色向研究所的方向赶去。

  那几日的天空异常晴朗,每晚阿斯普洛斯结束实验,离开研究所时,那只金色的小鸟都会从家的方向飞来,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

  希绪弗斯学东西很快,几天下来就学会了操作些简单的现代器具,能在阿斯普洛斯不在时简单地照顾自己,但意料之外的同居生活所带来的麻烦也是飞快。亚马逊雨林的风之子在进行了近一个月的持续飞行后食量激增,阿斯普洛斯原本为自己一个人准备的可食用七天的存粮被这张凭空多出来的嘴三两天吃了个干净。他不放心让希绪弗斯一个人出门,最后只好在某个工作日的中午请了假坐上快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附近的商店采购。

  北纬六十度的冬季,黑夜往往会在午后三时左右降临。等到阿斯普洛斯离开商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天上时不时地还飘起雪花。阿斯普洛斯一个人站在站台上,暖黄色的路灯照亮了他的影子。

  “嗨,小哥。又见面了!”

  一只手拍在阿斯普洛斯的肩上,年轻的生物学博士回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现在是非工作时间,名叫梅菲斯特的男人穿着酒红色的西装,头上还带着一顶同色系的礼帽,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下午好,梅菲斯特先生。”阿斯普洛斯拨开他的手,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

  可那个东洋来的男人偏偏还要继续和他搭话:“一会要一起回研究所吗,小哥?”

  “不,不需要。”阿斯普洛斯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你下午请了假?”梅菲斯特似乎有些诧异,随即又笑眯眯地贴上来问,“那我们两个刚好顺路呢,小哥。要不要来我家作客?”

  还没等阿斯普洛斯开口拒绝,公交车便缓缓开进了站台。黑色短发的东洋人跟在他的身后上了车,又自顾自地在阿斯普洛斯身边落座,说着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闲话,将这本就无聊的两小时车程再次延长。

  两人下车之时,刚刚弥漫在四周的小雪已经停下来了,现在天空晴朗得很,能看到天边若有若无的欧若拉。但一切平静的氛围都被身边同行的梅菲斯特打搅了,阿斯普洛斯一时猜不到这东洋人死皮赖脸靠近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感觉心烦意乱。

  金色的鸟儿从家的方向飞来,在阿斯普洛斯的头顶盘旋了几圈后,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身边的梅菲斯特。阿斯普洛斯捏住他的喙,把他塞进自己的围巾里。

  “新宠物?”梅菲斯特探过头来,“金色的鸟,这在设得兰可是很难见到的。可以让我也看看吗,小哥?”

  “它怕冷。”阿斯普洛斯拒绝了,又伸手扯了扯围巾,隔绝住他的视线。

  梅菲斯特一直将阿斯普洛斯送到公寓楼门口才离开,看起来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等到男人踩雪地发出的嘎吱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阿斯普洛斯才回到自己的楼层,用钥匙打开门后放出了藏在围巾里的希绪弗斯。金色的羽毛褪去,希绪弗斯变回了人类的样子,身上穿着阿斯普洛斯的毛衫,头上系着不知哪里来的红色发带。

  “阿斯普洛斯?”希绪弗斯的眼中有些迷茫,“刚刚那是谁?”

  窗外的亮光一闪而过,在黑夜中尤为明显。

  阿斯普洛斯没来得及回答希绪弗斯的话就冲到窗边。透过窗户,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身影,只有路灯下的积雪在反射着月光。




〈10〉


  圣诞节前夕,研究所难得为所有研究员都放了假。有人在小镇的广场上竖起了高高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小彩灯和红色的圣诞袜。这样浓厚的节日氛围让实际上并不知道圣诞节为何物的希绪弗斯很是好奇,又很是兴奋。栗色头发的青年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路灯下的嘻戏的孩子们。

  阿斯普洛斯见状,轻轻地喊了声希绪弗斯的名字,问他:“要一起出去吗?”

  听到这个问题,希绪弗斯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后,反问道:“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阿斯普洛斯气得想笑,“我又不是把你关在这里。”

  设得兰群岛的本地住民一向十分热情,不仅是对待游客,对他们这些轮流驻守的科研人员也是一样。孩子们似乎很喜欢栗色头发蓝眼睛的希绪弗斯,甚至有几个十五岁上下的女孩子红着脸将自家烤好的圣诞姜饼人作为圣诞礼物塞到他的手里。

  第一缕晨光透过地平线射向这片大地时,两个人已经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希绪弗斯的怀里揣着那些姜饼人,似乎是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开了口。

  “阿斯普洛斯,她们送给我这些礼物是做什么?”

  “你想想你当时送给我礼物是做什么,人类在这方面都是一样的。”阿斯普洛斯正想打盹,突然被他吵到,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别想着把这些东西送给我,你要尊重人家女孩子的心意。”

  听了他的回答,希绪弗斯显得有些局促,一堆姜饼人放在手里丢也不是拿也不是。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阿斯普洛斯想闭眼休息一会,便顺势靠在了希绪弗斯的肩上。有些忽然的动作显然吓了希绪弗斯一跳,阿斯普洛斯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随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能听见希绪弗斯的心跳声,很快。


  中午时分,公交车终于在终点站停下了。家里有两个人,外加希绪弗斯这几日胃口大得离谱,阿斯普洛斯第一次在设得兰群岛买下了一整只火鸡,外加上香肠、蘑菇等等辅料,等到踏上归途时,两个人的手里都是满满的。

  太阳在两人到达小镇的公交站时开始没入地平线的另一端,街边的路灯渐渐亮起。今晚是平安夜,阿斯普洛斯忙着为第二天圣诞节的晚餐做准备,希绪弗斯便又踮起脚尖,把自己变成金色的小鸟,在阿斯普洛斯的身边飞来飞去,时不时地探头打量一下生物学博士手里的活计。看着身边跳来跳去的小鸟,阿斯普洛斯觉得有趣,但又怕他碰到厨房里的利器受伤,思索再三还是笑着拿起手边的夹蛋器,把那金色的毛团子抓到一边用小碗扣住,不要他再来捣乱。

  圣诞节的一早,阿斯普洛斯就把前一晚处理好的火鸡放进了烤箱。烤制火鸡之余,他还制作了潘多洛和蛋奶酒。亚马逊雨林的风之子先前从未见过这样丰盛的英式圣诞晚餐,再加上前段时间旅途的艰辛,一个晚上几乎把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净,蛋奶酒也喝了不少。也许他过去从未喝过酒,几杯蛋奶酒下肚,醉酒的嫣红便爬上了脸颊,非要拉着阿斯普洛斯的手,一会儿夸他长得漂亮,一会儿又求他做自己的老婆。阿斯普洛斯被他闹得心烦意乱,但又觉得他好笑,便没有干预,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耍酒疯。

  或许是闹够了,也有可能是醉意上了头。闹剧的最后,希绪弗斯只是趴在餐桌上,脸上带着那种傻兮兮的笑:“阿斯普洛斯……兄长曾经和我讲,我们每个人在死后都会变成金色的翎羽,飞到恋人的身边……”

  再后面的话便听不清楚了,更像是人在睡梦中的呓语。阿斯普洛斯拍了拍他毛绒绒的头,没有反应。


  等到第二天一早,假期结束的阿斯普洛斯起床准备去研究所继续实验时,希绪弗斯还窝在他身边的被子里睡得正熟。阿斯普洛斯没有惊扰他,自己一个人离开踏上了前往研究所的公车。

  今天的实验难度很大,过程也很复杂,等到阿斯普洛斯离开实验室准备回家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没有夜班公交,阿斯普洛斯只能选择步行回家。金色的鸟儿没有如约落在自己的肩头,或许是希绪弗斯自己先一步进入了梦乡。天空中又飘起了大片的雪花,过于厚重的积雪阻碍了阿斯普洛斯前进的脚步,到达自己暂居的小镇时已经是凌晨了。

  踏入公寓楼的一刻,阿斯普洛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不自然地跳动,周围的一切让他感觉到不舒适,仿佛那个东洋人的呼吸正吹打在自己的后颈上。蓝发的生物学博士警惕地观察了一圈四周的环境,确认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后,才坐上电梯,按下自己的楼层。

  电梯门开了,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顺着走廊的方向看去,自家公寓的门似乎与离开前并无异样,但阿斯普洛斯的心还是跳得厉害。迟疑了几秒后,阿斯普洛斯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透过窗户能够看到窗外隐隐约约的亮光。阿斯普洛斯把手揣在兜里,静静地等待了几秒,才伸手打开灯。

  屋子里没有人,希绪弗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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